忽如一夜春风来，人人都是周杰伦。
3月底至4月初，Suno、Stable audio、天工等国内外多款“AI写歌神器”相继上新、升级。尤其Suno V3发布后，朋友圈纷纷晒出个人创作的单曲，从职业歌手、乐评人到不识五线谱的普通人，大家写歌的热情集体点燃。歌手小柯使用AI重写了《因为爱情》，而搞笑者将连花清瘟胶囊说明书投喂给Suno，创作的新歌歌词不知所云、旋律差强人意。相较于新媒体平台上的口水歌、神曲，Suno给了普通人写歌的机会，将自己的创作摔在当红歌手的脸上。
相较于之前引发轰动的ChatGPT、Sora等AI工具，Suno V3的操作性更加简单，而且，视听效果更加直接：最快4秒钟，Suno就能为使用者生成两首歌。从文字处理、视频生成到音乐制作，人工智能的跃升制造了一波又一波话题：我们已经看到Suno能做什么，也大致了解它的当下技术水准。问题是，Suno会给音乐行业带来哪些冲击？它的终极目的又是什么？为此，我们采访了歌手、音乐人、音乐公司创始人和人工智能使用者，尝试寻找隐藏在热闹背后的终极思考。
AI创作，瞬间实现
4月1日，著名音乐人杨樾创作了一首纪念张国荣主题粤语歌《三七二一》。相较于当天众多歌迷的自创单曲，这首歌引出了一个问题：大家都是用同一款AI工具，写同一主题的歌曲，旋律看似随机生成。
为什么这首歌比其他作品听觉上更加出众？
《三七二一》花了杨樾一小时写歌、修改，7个小时制作MV。杨樾表示：“Suno V3允许创作者确定风格和氛围，比如说，这首歌是流行曲风或者重金属，懂音乐的人会对风格更加细分。我写这首歌时先限定了粤语，氛围是悲伤的，歌词创作非常重要。很多人的歌词与音乐风格不匹配，基本上是硬搭。我明确知道要写一首粤语流行歌，歌词不要太高雅，符合谭咏麟、梅艳芳时期的风格，而且要注意歌词里的粤语发音。Suno理解了上世纪90年代香港经典流行音乐风格，写出来也确实是那个味道。这首歌如果写成说唱、重金属会非常难听。”
作为音乐圈最早使用AI创作的探索者之一，杨樾认为，创作者的审美决定了音乐AI作品的上限。“你得知道什么音乐更好听，这其实是一个特别高的门槛。这首歌我一共生成了6个版本，不是每个版本都好听。我所在的AI创作者群里，一些IT从业者屡屡发布AI音乐作品，但他们缺乏基本的音乐审美，认可的很多作品实际上太普通了。”
毋庸讳言，Suno V3的出现大大降低了写歌门槛。它的界面清晰简明：使用者上传歌词后，只需要选择器乐、曲风，它就能一次生成两首歌曲备选，每首两分钟。刚上线时，这个过程大约40秒，如今已经缩短至4秒左右，如此神速让普通人产生“写歌不过如此”的错觉。付费版Suno每个月可以产出2000首歌，这超越了绝大多数专业歌手的终生创作量。
AI工具让写歌变得如同探囊取物，专业音乐人对人工智能的反应大相径庭。民谣歌手蒋明正在忙于新专辑的制作。他自认为是AI科技的坚定相信者，然而，目前Suno的水准并未达标，“电脑工程师成为第一批用AI写歌的人，目前写出来的歌大多数是套路。比如说，我现在输入一段歌词，限定民谣、摇滚、流行等曲风，生成的旋律走向和律动全都是套路，短视频平台拉低了当下的音乐水准，拉低到了功能化、自动化、机械化的层面，AI写歌正好达到了模拟无脑人类的初步形态。”
十三月唱片老板、“民谣在路上”创始人卢中强以“恐惧”来形容自己对AI写歌的反应，“我的弟弟是高校的声学专家，他一直在给我补充AI领域的知识。国内之前曾推出过类似的软件，然而，Suno是一个变革型产品，它的应用范围和创作质量对行业影响力太大了。比如说，音乐行业里背景音乐创作、游戏音乐和部分要求没那么高的影视音乐都会被AI取代。尤其华语音乐的同质化特别高，整个创作和制作门槛不高，一年几千万首歌上线，Suno能秒杀当下99%的音乐产品。”
剖开Suno，探寻“灵魂”
一键写歌，Suno是如何做到的？
目前披露的资料显示，Suno的运行基于模拟人声、模拟音乐旋律、自动语音识别三个大模型，采用广泛上下文的真实音频训练，音频分解、重构后产生丝滑效果。从另一个侧面看，如果给予的音频样本不够，Suno也无法做出令人信服的作品。卢中强介绍，在民族音乐、古典音乐以及情感表达程式复杂的戏曲音乐等领域，Suno现阶段还处在“小白”阶段，“然而，随着人工智能通过迁移学习法加速学习，个性化的音乐迟早也会被Suno攻陷。”
赢风音乐创始人苟瀚中同样在持续关注Suno的进化。“小柯刚刚发布了《因为爱情》的Suno版本，AI工具给出了两个版本，你会发现：首先，AI分不清段落，不会按照文字段落分配旋律；其次，它在旋律方面没有起承转合，旋律性比较平稳，不像是一首标准的歌曲。可以说，AI还处在学习阶段。”苟瀚中认为，“理论上能做到”与“现实中能实现”是两回事，“在不重复的前提下，人类能写的八小节旋律总共有13的64次方，理论上可以通过AI写完所有的旋律，以后，全世界无论谁写歌都属于侵权，因为已经被AI抢先写完了——这种事可能吗？”
杨樾被圈内公认为最擅长将人工智能与艺术创作结合的音乐人；他最早一首AI创作单曲《Digital Dawn》3月底出炉，这首重金属单曲集齐了当下主流AI工具：歌词由ChatGPT创作，作曲编曲演奏演唱由Suno生成，底图用著名AI绘图工具Midjourney创作，MV是用AI视频生成引擎Kaiber完成。杨樾在单曲完成的一瞬间有些失落，“我突然第一次感觉到，一部分音乐人真的是要丢掉工作了。还有一些在吃老本的老音乐人也是，以后没有老本可吃了。”不到半个月，新兴音乐人已经开始沿用杨樾的模式进行创作，顶多在动画MV的拍摄时采用Runway或Pika。
在自己的新专辑里，蒋明尝试将一部分工作交给AI完成。“我的新歌文案写起来太矫情，就用AI写了一天文案，然而，它把我们灌输的词汇不停地排练中，出来的文案没有灵魂，深入不下去，没有人类的深层次情感。”在蒋明的视野内，已经有先行者利用AI赚取儿童音乐教育的红利了，“他们用了自己训练的AI系统，输入关键词就能马上生成歌词、谱子跟和弦，小朋友自己就能写歌了——家长要求不高，歌曲朗朗上口就行。”
话剧导演谭浩介绍，在沪上音乐剧创作大赛中，组委会已经明确提出“需注明旋律是否由AI创作”的要求，可见AI对音乐创作的侵蚀已经愈加深入。4月4日发布的Stable audio 2.0版将音乐生成的时长提升到3分钟，音乐风格涵盖了摇滚、爵士、电子、流行、乡村音乐等二十多种，显然要跟Suno一争短长，对于借用人工智能创作的音乐人来说更是如虎添翼。杨樾总结，当下音乐圈对AI写歌工具分为四种人：“第一类人完全蔑视、完全拒绝；第二类人有点茫然，不拒绝也没行动，继续观望，这也是大多数人的态度；第三类人非常兴奋，试探性地接触，积极拥抱，提出了各种合作方式，希望把AI作品当作Demo或者当作素材；第四种人也是我高度怀疑的一类人，他们已经用AI创作，但嘴上不说也不承认。你会突然发现他们的创作有很大的长进 ，创作数量猛增，显得创作力特别旺盛。”
实际上，第一类人的抗拒态度已经落实为行动：超过200名国际音乐人向AI开发者发出警告，抗议未经允许使用音乐家的作品来进行大规模训练，通过制作AI“模仿品”、AI“声音”来稀释版税池。著名作曲家董颖达也认为，AI音乐的商业化需要管束，“AI音乐不是电脑作曲，它不是凭空来的，是建立在所有创作人作品上的重新建模，而这些被引用的内容是别人的，谁授权的这个权利？授权给了谁？”随着AI生成音乐深入发展，它迟早会跟AI生成文字、AI生成视频遇到同样的成长烦恼。
大势袭来，何以自处
Suno大势袭来，音乐人如何应对？
苟瀚中近年来忙于通过视频平台推广音乐新人、音乐作品。在他看来，AI音乐工具的应用空间非常广阔，“它很可能应用于声音采样的工作，就像汽车导航用林志玲的声音采样一样。像是周深、那英等声音非常有特色的歌手找音乐人写歌，以往是音乐人写完了之后把Demo发给歌手，现在有了AI，可以用AI采样歌手的声音来演唱，这样歌手就能直观感受到这首歌演绎的细节和感受。另一方面，普通人可以用AI写歌，然后用他喜欢的歌手演绎出来——挂上周杰伦的声音，就好像为周杰伦写歌一样荣耀。”
杨樾也认为，现阶段Suno的能力不足以产生颠覆效应，“它还是一个工具，相当于一个录音棚里多了一个采样工具，多了一个效果器或者多了一个乐手。职业音乐人用AI写歌不是用来直接发表，而是把旋律和编曲扒出来，重新写一个版本，经过重新编曲后完成创作。”作为AI工具领域的“全才”，杨樾正在将音乐、视频的创作全面结合，“我从去年开始用AI做MV。不管是音乐人还是视频人，当下时代对于通才的要求越来越高，一个人要横跨多个领域的知识和技能才能展开工作。在剧本预览领域，AI可以用较低的成本将一部电影拍出‘预览版’，投资人可以大致判断这个片子的前景，在可视化剧本阶段就发现问题、提出意见。”
在卢中强看来，背景音乐、游戏音乐、影视剧音乐将会受到Suno较大冲击，尤其是“洗歌”行业所受冲击更大。“洗歌工作室模式化生产热门歌曲，从歌词、旋律、和声与编曲全方位模仿，量产后在平台上跑流量，一旦出现热门单曲就加大投入，用高流量单曲换取版权收益，这种模式会被Suno打得溃不成军。对于个性化创作、经典化创作的音乐人来说，Suno现在的算法还达不到那么高的共情模式，冲击较小。”
如此成功的AI生产音乐工具，需要耗费大量的算力维持，却以免费的方式邀请音乐人测试，Suno未来会通过版权来创造效益吗？杨樾认为，AI平台并不在意歌曲版权收益，而是致力于让尽可能多的人使用它、训练它。“Suno公司只有十几个人，使用音乐史上几百万首歌开展训练，这只是第一步。下一阶段是找人训练，训练越多，人性越强，它渴望十亿级的用户，这样它的进化速度就飞起来了。整体而言，AI一定朝着取代人类的方向发展，当AI具备了思想和自我提升、自我训练的能力后，它就是AGI（通用人工智能）了。”
“人工智能的学习目的不是商业，人工智能就是未来的石油和金矿。”作为音乐人、制作人的卢中强，在Suno面前调整了未来的发展方向，“我们在音乐内容方面不激进了，我们做了很多内容，但变现太难了。目前，我们更多关注音乐文旅解决方案，做剧场、做音乐节，把凸显国潮民乐的‘新乐府’做好，毕竟‘新乐府’的制作内容、方法体系和方法论是Suno无法伤害的。”（青岛日报/观海新闻记者 米荆玉）